胡適和江冬秀的婚姻是獵奇胡適生平的人的最大關注點。早在胡適的那個年代就有人嘲笑新潮的胡博士喜歡小腳。就對待自己的婚姻而言,和魯迅相比,胡適只是承受著,並沒有反抗。但是,胡適和韋蓮司一段似友似愛的感情,卻是探求這位宗師內心最深處的門鑰匙。

韋蓮司的知名度和胡適比起來簡直天差地別,她只是美國一個極普通的只有十萬冊藏書的圖書館的管理員,並且在這個職位上幹了二十二年。究根尋底,她和胡適的關係只是康奈爾大學的同學而已,但是她注定要被記錄在遙遠中國的近現代史上,不僅僅因為胡適,也因為那一段五十年不改的情緣。

魯迅在迎娶朱安時,抱怨說,“這是母親送給我的禮物,我只能好好供養她。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而胡適同樣面對“母親的禮物”卻表現出了不同的態度。胡適在寫給韋蓮司的信中說,“I have a very very good mother to whom I owe everything.”(胡適1914年11月2日致韋蓮司)所以“吾之就此婚事,全為吾母起見,故從不曾挑剔為難,……若不為此,吾決不就此婚。”(胡適1918年5月2日致胡近仁)

胡適的一時謙忍,韋蓮司付出了一生。他們在康奈爾大學裡相遇,於是彼此傾慕,胡適和韋蓮司的交往,平平淡淡,默默的散發出愛的味道。沒有海誓山盟,甚至連一句露骨的情話都沒有,他們“行月光中”(胡適《胡適留學日記‧1914年11月3日》)或者“循赫貞河濱行”(胡適《胡適留學日記‧1915年2月14日》),胡適為韋蓮司的母親拘管韋蓮司而義正詞嚴的寫信為韋蓮司爭取更多的自由,除此之外似乎再也找不到他們相戀過的痕跡,甚至胡適還有意把他們的關係僅限于朋友。但是這卻不礙我們發現這段永遠暗藏在胡適婚姻下或者另一段愛戀的背後。

胡適給韋蓮司的信裡,曾“商量定,掠地雙飛”用鳥喻人,但話鋒一轉卻變成了“何須待,銷魂杜宇,勸我不如歸。”的一派哀怨,胡適始終沒有違背他的母親。1915年10月,胡適寄詞韋蓮司《相思》,1916年胡適搬進了韋蓮司原來的住宅,那這里他寫下了中國第一首新詩《蝴蝶》,若干年後,胡適回憶起這首詩時說,“我……感觸 到一種寂寞的難受。”(胡適《四十自述》),周質平先生概括說,“胡適雖初嘗了戀愛的滋味,卻也刻意的維持住了一定的矜持。”(周質平《胡適與韋蓮司》)胡適如約履行了他認為“不可毀”“不當毀”“不必毀”的婚約,他對江冬秀的不通文墨感到失望,從此韋蓮司成為了胡適一切訴說的對象。他的婚姻,他的白話文運動,他的寂寞,他的痛苦一切的一切,胡適都坦白的告訴韋蓮司,並熱烈的期待回應。

1927年胡適匆匆造訪美國,再和韋蓮司短暫相晤後便離開了,之後他寫了一張明信片給韋,上面說,“這張明信片到達綺色佳時,我已到了太平洋岸。然而整個大陸也阻擋不了我對綺色佳的魂牽夢縈。”不知道,夕陽西下時,韋蓮司接到這封“老朋友”寄來的明信片,上面的文字會讓她如何反應。

4月5日,韋蓮司致胡適“我不會寫任何東西是對你妻子不忠實或不體貼的。……把你看作是我少有的一個好朋友,這並非對她的不忠。……你們同是不合理制度的犧牲品。”寫下這 些文字,她的心裡如何複雜!第二天,韋蓮司再一次鋪開信紙,在這封信裡她說,“讓你走,是如此艱難,老友─但是你留下來也不會有好的結局。”(韋蓮司1927年4月6日 韋蓮司致胡適)多少無奈,又如何言表。

1933年,胡適再一次造訪北美大陸。一封信致韋蓮司後,韋蓮司連複了三封長信。胡適抱怨在美國的忙碌和疲乏,韋蓮司小心翼翼的告訴胡適怎麼才能到達綺色佳,最後她說,她深知胡適的忙碌,因此她對胡適的來訪“to expect nothing!”我很難想像韋蓮司此刻的心情,是寬容、是理解,但為什麼會包含那麼多的心酸!韋蓮司告訴胡適,“你的來訪,對我而言,有如飢者之于食,而對你,則能留下一些寧靜的回憶。是值得來得。”

終於,胡適來到了綺色佳。他們的重逢是件美妙的事情。在胡適離開後,韋蓮司給胡適的信中說,“But I love you as never thought it possible to do, in fact, Hu Shih, there seems waiting such a richness to explore that I feel another life is due us to give us time. How stupid I have been! Admiring you beyond all men,…… Having learned as I told you, that (sometimes crossed out) an unscalable stone wall, if one ceases beat against it and look determinedly elsewhere, will sometimes suddenly crumble and disappear, I have averted my eyes from the time and space that looms between us. ”(韋蓮司1933年9月27日致胡適)

在9月25日的信裡,重逢後的韋蓮司說出了遲到二十年的話,在給胡適的信裡,她說,“胡適,我愛你!我不喜歡悄悄說,……你應該愛我,有時,你的愛就像陽光中的空氣圍繞著我的思想,見不到蹤影,但我必須相信它的存在。我們如何公諸於世,而不引起別人厭惡?要是我們真能完全生活在一起,我們會像兩條溪流,共同奔向一個山谷。”

胡適的回應沒能找到,但胡適在之後一首詩中寫到,“應念貞赫江上,有個同心朋友,相望尚依然。”朋友,他的原稿是“伴侶”。不能相濡以沫,只能相望。胡適和韋蓮司,一望一生。

胡適後來出任美國大使,韋蓮司給予了胡適足夠的鼓勵。胡適在韋蓮司生日送給了韋蓮司三塊刺繡,韋蓮司撫摸著這些刺繡,她說,她感到了胡適的愛。1946年胡適離任,他在巴拿馬運河上寫信給韋蓮司,交代了自己的情況,在結尾胡適說,“我會從中國寫信給你。懷著愛,一如既往。”

1958年,韋蓮司在江冬秀生日之前準備了份禮物,煞費苦心的在一套銀制餐具上鐫刻下中文的“冬秀”,事後她回憶了那個刻字的工藝人的神態,“他從來沒有刻過中文!”

1962年,胡適在台病逝。韋蓮司把一生的積蓄捐出來作為胡適著作的出版和翻譯,雖然只有數千美元。

1971年,韋蓮司在遠離故土的巴貝多逝世,這是她遠離回憶的唯一方法。

他和她的愛情,淡然的像友誼一樣,純潔的讓人無法置信。五十年前,當胡適遇上韋蓮司,便注定了之後五十年要發生的事情。那是五十年的隔洋相望。

「讓你走,是如此的艱難,老友─但是你留下來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生命中充滿了離合聚散,在離合與聚散之間,我們工作。」1927年4月6號,韋蓮司致胡適。

這是「胡適與韋蓮司」一書中的一段文字,在胡適與韋蓮司分開十年後重逢,情感豐沛的韋蓮司寫下了這段話,韋蓮司在認清現實後,認為理想化一個不存在的夢境只是逃避,更重要的是面對真實的生活,在看似了悟的話語中,其實隱藏著深深的無奈與心酸。


「胡適與韋蓮司」一書是以胡、韋兩人的通信架構出整本書的大綱與內容,在這本書中最令人側目的是,胡、韋兩人將愛情昇華為友情的可貴,就好像胡適 在其信件中指出他與韋蓮司交往獲益之多而寫下「唯有用自己的語言表達過的思想才能真正算是自己的思想,我相信思想上的互相啟發才是一種最有價值的友誼」, 於是胡、韋兩人的情誼便於書信的往返過程中逐漸加溫。


然而,由於胡適當時已婚,故而在其留美期間,胡、韋雖相互欣賞對方,卻也只能維持朋友的關係,在愛慕與矜持之間,沉浸於相互的友誼與善意之中,這是使得胡適寫下了「我深感悵惘,寒風吹落了窗前所有的柳條,竟使我無法為一個遠去的朋友折柳道別,我甚至連照片都沒有拍一張。」短短文字是道出了胡適情不自禁的心衷。


比較有趣的是,在書中提及,韋蓮司的畫作極佳,然胡適卻是欠缺此方面欣賞評鑑的能力,而胡適文采斐然,詩作傲人,韋蓮司對此卻是外行,但兩者對於作品求新、求變的創作精神卻能彼此鼓舞,成為己身作品進步的動力,這種浸濡於雙方藝術修為的交誼可謂是友誼中的典範。


書中道出胡、韋友誼的可貴之處,
胡、韋二人的情誼並未隨時空的阻隔而趨淡,反倒是隨著歲月的推移更趨醇厚,胡適在歲月的遷移中獲得了非常大的成就,當韋蓮司對胡適的成就驚訝不已時,她寫信給胡適說:「許多事我以為需要多年的耕耘才能成功,你卻一年就完成了,看到你那明敏的心智,我高興極了!」,分享摯友的成就實乃溢於言表,讓人對彼此友誼的堅實盛讚不已。

胡適與韋蓮司的故事,讓人了解這世間的情愛除了「有情人終成眷屬」外,尚有「雖不成眷屬卻也一往情深」的典型,能始終保持著高度的羅曼蒂克,在聚少離多的情況下,其憧憬與企盼終其一生未衰,這種情,有些殘,也有些慘,但它的淒美與幽豔卻是引人入勝,在滿溢書香的日子,始終充滿著灌溉枯萎心葉的陽光!